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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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奚曠大腦一片空白,再也顧不得手下的奚存,踉蹌著朝虞春娘撲了過去。

虞春娘看著他跌倒在自己跟前,看著他伸出手,想捂住自己脖子上的劍口,卻怎麽也捂不住那汩汩湧出的血。

陽光從他的背後透出,映得他頭發絲都在發亮。

她的兒子,多麽英武啊。

她禁不住微笑起來,擡起手,想去摸一摸他的臉頰。

奚曠攥著她的手,他手掌上還有方才握劍時留下的傷口,他的鮮血從二人指縫間滲出,落在衣上,落在地上,與她的鮮血交融在一起,再也分不清。

“為什麽?!”奚曠目眥盡裂,淚水奪眶而出,“為什麽?!”

為什麽要一直瞞著他?為什麽從來不肯告訴他?又為什麽現在要這麽做!

天知道,在他聽到母親那一句“他戴了護心鏡”的時候,是何等的震驚,又是何等的狂喜!

母親的瘋病,竟然好了!她竟騙過了所有人的眼睛,成了奚存身邊最堅不可摧的一枚利器!

他甚至來不及思考她怎麽突然就好了,在那一剎間,他滿腦子想的都是,將來要讓母親如何安享晚年!既然她已經恢覆了神智,那很多之前沒能做成的事,將來都可以去做……她可以與長安的貴婦們一起逛街喝茶打牌,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游玩賞景,再也不用蝸居在小小的院子裏,燒水、做飯、打掃家務、只圍著他一個人轉。

可為什麽,為什麽,要在他希望剛剛燃起的時候,這樣殘忍地對他!

到底是何時萌生的死志,到底是何等決絕的意願,才能讓她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,撿起地上的長劍,拔劍自刎!

“活著太累了……”虞春娘喃喃著,“娘能做的,都做了……”

她這一生過得太過糊塗,以前的她可以因瘋癲而逃避現實,但現在的她,卻已經沒有辦法和勇氣,去清醒地承受一切。

“好孩子……”虞春娘笑起來,氣若游絲,“我不要追封,讓我安安靜靜地走,是我欠南鄔的……我不想……死後還要被人議論……你要當個好皇帝,不能有不好的出身……”

奚曠抱著虞春娘,淚如雨下。

虞春娘靠在他的臂彎裏,想要抹去他的淚水,那指尖顫顫巍巍,極力停留在他的眼下,卻終究還是失了力氣,重重地垂落下去。

她眼中他狼狽的倒影,也逐漸變得模糊而虛無。

她唇畔含笑,合上了雙眼。

陽光照在她的身上,她的表情寧靜安詳,仿佛只是睡了一場午覺而已。

外面兵戈聲不知何時停歇了,朱策進來時,奚曠正抱著懷裏了無生氣的婦人,靜靜地坐在血泊之中。而一旁的皇帝,喉間一根尖銳木刺,死不瞑目。

朱策僵硬地停了下來,不知自己該不該開口。

奚曠擡起頭,看向朱策,問:“有帕子嗎?”

朱策當然沒有帶,他在附近找了一圈,才找到一條皇帝專用的嶄新帕子。

奚曠接過,細細地擦拭幹凈虞春娘的臉,又擦了擦她的鬢發,可惜血漬早已滲透,連那幾縷白發,都被染上了顏色。

“母親把我們都騙了。”他低低地笑起來,喉間也仿佛泛起了腥甜,“她替我動的手,甚至都沒有知會我一聲。”

朱策驚呆了。良久,他才猶豫著道:“外面反抗的金吾衛,已悉數清理幹凈,皇城內已由驍衛掌管。但消息恐怕已經走漏了出去,不知殿下可有拿到傳位詔書?”

“沒有。”奚曠冷漠地說,“不重要了,那些人愛怎麽說,便怎麽說,史官愛怎麽寫,便怎麽寫。一個造反上位的皇帝,有個造反上位的兒子,不是很正常嗎?”

傳位詔書,有,自然是最好,沒有,那也不會影響他的腳步。

他與廢太子所做所為,並無差別,只不過,廢太子是敗者,而他,是勝者。

大乾盛啟二年,新春佳節,太子謀逆被廢,皇帝病重,召寧王入長安。

所有人都以為,寧王已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太子,然不知為何,廢太子流放那日,寧王逼宮,皇帝駕崩。據傳太極宮前血流如海,地上的石磚縫隙,幾天幾夜都沒能清理幹凈。

當日,廢太子的囚車在長安城外遭遇劫殺。有人看見,為首的人,乃是千裏而來的通寧刺史。

自此,皇宮被寧王手下悉數占據,而長安城內幾處反聲,亦被鐵血鎮壓。

工部從五品水部郎中孟敬升,成了第一個到達皇宮的臣僚。

空氣中飄蕩著揮之不去的血腥氣,然而他在恢弘正門前,面不改色,聲如洪鐘,撩袍下跪:“國不可一日無君,臣孟敬升,恭請寧王殿下登基!”

新帝登基,比太子被廢的消息傳得還快。

但傳到九沂鎮的時候,細節已經缺失了許多,許多百姓都覺得,皇帝本來就病重,那麽他病逝後寧王繼位,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

新官上任三把火,新帝登基,自然也要做點什麽。首先是恢覆了之前被廢太子打斷的打通南北河道計劃,繼而砍掉了好幾個只撈油水不幹實事的冗餘官位,最後是調整了今年的稅收分成。前兩者成效尚不明顯,但後者,卻受到了百姓的一致擁護。

春天到來的時候,百姓們的談資很快就從“減稅令”變成了“陛下要找的那個桑姬”。

而故事的主人公,桑湄,正和她的兩個隨從,小木屋裏圍桌而坐,小酌怡情。

“孟大人說,當今陛下自登基後,便一直在派人尋找小姐下落,但一直無果。孟大人曾因‘發現小姐失蹤’而與陛下吵架,然從始至終,陛下都未反駁大人一句。”隨從道。

因孟敬升在奚曠心中扮演的角色,一直是個與桑湄相熟、但並不十分親近的親戚,所以一開始發覺“桑湄失蹤”的時候,他去找奚曠要過人,奚曠對他的指責照單全收,並未置氣,但事後卻從未停止過尋找桑湄的行動。

新帝登基,後宮空無一人,群臣自然要上書選妃。孟敬升感受到了危機,又因為遲遲找不到桑湄,他為了保住與奚曠的這一份“姻親關系”,還暗示過奚曠,實在找不到的話,追封桑湄也可以。結果奚曠大怒,直接撕了他那封奏折,讓人丟在了孟宅大門前。

至此,孟敬升才敢徹底確定,他這個外甥女,竟是真的吃定了奚曠,不由對她更加刮目相看。

“這段時間,辛苦你們了。”桑湄慢悠悠地抿著酒,“他把我的畫像貼滿了各州,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什麽通緝要犯呢。為防意外,我也不好在山下待太久,你們跑上跑下的,著實勞累。”

她上次下山,在告示欄看見了自己的懸賞啟事,嚇得她趕緊捂緊了頭巾,扭頭就走。不過話說回來,她在寧王府的時候並沒有畫過像,現在貼在各州的畫像,大約都是奚曠讓人從南鄔皇宮裏保存的畫像上臨摹下來的,上面還是十五歲時剛及笄的她。

“小姐客氣了。”隨從們道,“不過陛下此舉,終究欠妥,如今人人皆知小姐下落不明,豈不是有損小姐名聲?小姐將來回宮,恐怕非議甚眾。”

桑湄笑笑:“他都開始貼畫像尋人了,想必是能用的方法都用了一遍,已是山窮水盡。就算不寫名姓,那南鄔的百姓一看畫像,不還是可以認出?這與掩耳盜鈴又有何異?至於名聲,我自有辦法。”

一個皇後的名聲,由兩部分構成。一是身為女人的名聲,若不守婦道、不安於室,便容易遭到丈夫嫌棄,這點在她身上不必考慮;二是身為國母的名聲,若揮霍無度、刁鉆刻薄,那便容易遭到群臣彈劾、百姓怨懟,她若要當皇後,南鄔百姓必是全力支持,而不了解她的北炎百姓、北炎臣子,也許頗有異議,這才是她真正要面對的事情。

“如今後宮空置,群臣恐怕已經為了他身邊的位置,搶破了頭罷。”桑湄托腮,眼中難得燃起幾分興趣,“他們大概都以為我死了,不知道我回去的時候,會成為多少人的眼中釘呢?”

太有意思了。

與人鬥,真是其樂無窮。

“對了,小姐,今日我們在街上,看到了一個人。”

桑湄挑眉:“誰?”

隨從答:“是之前在蹇州時,經常來客棧裏找小姐的那位公子。小姐走之前,還專門去找過他一次。”

“魏庭輝?”桑湄驚訝地放下了酒杯,“你們在九沂鎮的街上看見了他?”

“正是。他當時正在一家面館裏吃面,我們瞧見了她,但他並未瞧見我們。我們想著,先把這事告訴小姐再說。”

桑湄擰了擰眉,疑惑不已:“他來做什麽?找我?”

“小姐之前與他說過,自己在九沂鎮的事?”

“確實說過……”

兩個隨從對視一眼:“會不會是他在蹇州看到了尋人啟事,為懸賞所動,然後想去長安上報皇帝……”

“那倒不會。”桑湄說,“且不說他不是這樣的人,就算他真有此心,直接從蹇州去長安便是,何必繞路來九沂鎮?”

她想了想,交代道:“你們回去後,看他有沒有離開鎮子,又在幹什麽,回來稟報於我。”

“是。”

桑湄本想著,要觀察魏庭輝的動向,勢必得觀察許久,沒想到第二天下午,兩個隨從便帶著魏庭輝出現在了她的屋前。

桑湄一打開門,便震驚了:“怎麽這就把人帶來了!”

隨從尷尬道:“昨日屬下跟蹤了魏公子一夜,誰知魏公子今日一早便往郊外走,郊外人少,又沒什麽遮掩的地方……”

平坦坦的大路,連棵樹都沒有,跟蹤不得不暴露。

魏庭輝一身淺青春衫,長發高束,身上不再背弓,只斜背了一只水囊。

幾月不見,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,只是眉眼並無太大變化,依舊皎然疏朗。

他朝桑湄行了一禮,道:“是我唐突,還請桑姑娘見諒。其實我已到鎮上三四日了,只是前幾日未與兩位遇上,所以桑姑娘並不知曉。”

桑湄:“你真是來找我的?”

“是。”魏庭輝道,“我知道姑娘就住在九沂鎮附近的某座山中,只是不知具體是哪一座,所以這幾日一直在找。也幸虧兩位兄臺見到了我,才讓我不至於繼續悶頭找下去,否則,恐怕我也沒那麽多時間。”

桑湄道:“進來說話罷。”

她為魏庭輝沏了杯茶,魏庭輝坐下,打量了一下周圍,忍不住道:“姑娘住的……委實簡陋。”

桑湄笑笑:“夠用就行。我這兒也沒有什麽好茶,你隨便喝喝就成。”

魏庭輝頷首:“是我冒昧叨擾了。”

“你方才說,沒那麽多時間,是什麽意思?”

“姑娘雖居山中,但應該也知道,去年冬天,朝廷開始推進科舉一事罷?”

桑湄點頭。

“我去考了。”魏庭輝平靜地說,“蹇州考生中,名列第一。”

“真的?那真是恭喜恭喜!我就知道魏公子深藏不露!”桑湄十分驚訝,睜圓了眼睛,“只是你為什麽突然會想要去科舉?我去年問你時,你還說並不想當官。”

魏庭輝摩挲著手裏的劣質茶杯,眼神有些飄忽:“後來發生了一些事……家裏人也勸我……總之,我去考了。”

“而且考得十分不錯。”桑湄笑道,“魏公子年少有為,著實令人敬佩。”

魏庭輝:“其實……蹇州本就是稍顯落後之地,我又從建康而來,屬於是占了便宜……”

“可是,你現在是要去長安赴春闈罷?如今新帝登基不久,正是要鞏固勢力的時候,我聽說他要求吏部加快科舉進度,盡可能早些甄選出人才,為他所用,所以今年才這麽著急。”桑湄笑盈盈地說,“等到了長安,拿著北炎慣用的卷子,和那些北炎考生一起考試,對你並不利。”

魏庭輝手指緊了緊:“我會盡力。”

“不過,你拿的是蹇州戶籍,與我舅舅同出一州,將來若是金榜題名,少不得會被皇帝註意。而你又姓魏……”桑湄忽然皺了皺眉,“你兄長的名字,皇帝是知道的……”

“無妨。”魏庭輝靜靜地看著她,眼珠烏黑,“其實,庭輝並非我的本名,而是我的字。到蹇州後,孟大人替我們一家改戶籍時,就已經一齊把名字改了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桑湄這才略略放心,“考試前夕,每一日都十分珍貴,魏公子卻還專門繞路來找我,莫非是有什麽要事?”

魏庭輝抿了抿唇:“皇帝到處張貼你的畫像,我知道,你定然是有自己的打算,但還是想來問一問,是否有什麽,是需要我幫忙的。”

桑湄楞了一下。

見她不答,魏庭輝眼睫顫了一下,隨即溫和一笑:“姑娘不說也不要緊,事關重大,當然不必告知外人。我只是想著,此次去長安,若是不來告訴姑娘一聲,將來倘若在長安相見,或許會尷尬……”

桑湄驀地笑出了聲。

她單手抵著下巴,眉眼微彎,望著魏庭輝道:“看來方才是我多慮了,魏公子就這般篤定,自己能留在長安?”

魏庭輝輕咳一聲,喝了口茶。

“不開玩笑了。”桑湄收斂了表情,正色道,“我只是有點詫異,本以為上次在蹇州,會是與魏公子最後一次見面,沒想到,我們的緣分還未盡,魏公子還想著要幫我。”

“我也並非全無私心。”魏庭輝坦然道,“我已想得很清楚,若要為官,孤身一人,必然走不長遠。我在朝中只認識孟大人一人,但與他的聯系,其實也是建立在姑娘身上,那為何不直接找到姑娘呢?”

“魏公子能想得開,自然是再好不過。”桑湄道,“我離開皇帝身邊,已將近一年,若再不出現,就太不給面子了。我本準備了別的法子讓皇帝註意到我,但既然魏公子主動來了,那我厚顏拜托魏公子幫我辦一件事。”

“姑娘但說無妨。”

轉眼又是許多時日。

長安的暮春,百花競放,爭妍鬥艷。

新登科的進士們春風得意,身著大紅袍,頭戴烏羅帽,成為了長安城中一道嶄新的風景線。

人人皆知,翰林院是朝廷養才儲望之所,多少新貴便是出身翰林。倘若能進翰林院供職,那便是人人羨艷。更不用說,如今正是新帝急用人之機,倘若能獲得新帝青眼,那一步登天,也不是沒有可能。

新一批進士們入了翰林院,年齡有長有幼,身材有胖有瘦,但相同的,卻是臉上都帶著初來乍到的好奇與緊張。

魏庭輝夾在人群中,默不作聲。

他是這一批入翰林的進士中最年輕的一個,廷試成績為二甲第二十八名,雖算不上十分耀眼,但因為年紀尚不滿二十,已是十分不易。加上出身於偏遠的蹇州,若不是對北炎的部分書籍不如北炎考生掌握得通透,他還能考得再高些。他身家清貧,也並不太能融入以北地人為主的同僚之中,大多數時候,都是默默聆聽的那一個。

今日是他們到翰林院當值的第二日,還沒有交給他們什麽重要的任務,只是以熟悉環境和打下手為主。到了午休時候,為了活躍氣氛,拉近同僚間的感情,學士們紛紛提議,來進行一場比試,中得頭名的,將來一年可多得一天休沐。

大家都是一路考試考出來的,已經厭倦了比詩詞歌賦,聽到又有比試,紛紛說得來個新鮮的才好玩。

討論來討論去,最終決定比一比射箭。君子六藝之一,大多數人都會那麽一點兒,但大家都是文官,又不如武將精通,比起來才有意思。

七嘴八舌之間,已經有好事的人借來了靶子和弓箭。

先上場的當然是新人。除了有幾個實在瘦弱得拉不動弓,被大家善意嘲笑了一回以外,其他人都紛紛上場。只是水平參差不齊,笑料頻出,不知不覺間,同僚們的關系好像確實更親近了一些。

輪到魏庭輝上場,他也沒怎麽說話,拿起桌上的幾把弓掂了掂,挑了一把重量合適的握在手中。而後展臂搭箭,單眼瞇起,箭頭微移方寸,旋即直射而出。

只聽咻的一聲,長箭沒入靶中,離靶心不過半指之遙。

“漂亮!”人群中有人喝起彩來,這成績在他們中間,已屬拔尖。

魏庭輝抿了抿唇,面上表情並無變化。再搭一箭,這次瞄準的時間比剛才久了些,而適應了弓箭的力度之後,這一次,他將弓弧拉得更為圓滿。

又是咻的一聲,長箭紮入靶心,尾羽輕顫。

“好!”圍觀的同僚紛紛鼓起掌來,讚嘆不已。

原先以為這小子是因身家清貧不愛說話,只會埋頭讀書,沒想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,委實不可小覷。

“小魏大人可真是少年奇才,真人不露相啊。”有人打趣道,“如此文武雙全,將來恐怕前途無量。”

“各位大人過譽了,不過是運氣好罷了。”魏庭輝淡淡一笑,收了弓,退到一旁。

“下一個是誰?下一個快上來,可別讓小魏大人一直出風頭啊!”有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吆喝著,但一時之間,竟沒有哪個人願意主動上來相較。

“諸位愛卿,玩得很是盡興啊。”身後突然傳來一道低沈的男聲,眾人回頭,吃驚地發現竟是皇帝陛下大駕光臨,不由額頭一汗,紛紛跪下。

“臣等參見陛下!”

“平身。朕就是路過,見諸位愛卿正玩得熱鬧,不欲打攪,便沒讓人通傳。”奚曠一身龍紋錦袍,負手往前走了幾步,對著庭院裏的靶子瞧了幾眼,微笑道,“沒想到翰林院裏流行起射箭來了。強身健體,甚好。”

今日院中,官位最高、資歷最老的乃是一位姓孫的大人,年紀不小,心態倒好,見狀連忙上前一步,笑道:“翰林院裏來了新人,像老臣這樣的老骨頭,可不得趁著午休,多與年輕人玩樂玩樂嘛!”

“孫愛卿如此照顧同僚,朕心甚慰。”奚曠點了點頭。

院中一時安靜。

沒人會覺得奚曠真的是路過,笑話,太極宮離翰林院那麽遠,這得是去哪的路,才能路過啊。但這新科進士入院第二日,皇帝就親自駕臨,也可見皇帝對他們這批新人的重視,一時之間,大家都有些激動。

“這一箭射得不錯,不過箭身還是斜了點,若是再多練練臂力,這箭便能紮得更直更實。”奚曠隨口點評了幾句,問,“這是誰射的?”

被擠在後面的魏庭輝應道:“回陛下的話,是微臣。”

人群讓開一條道來,奚曠看清了魏庭輝的模樣,不由挑了挑眉:“朕記得你,廷試時便是年紀最小的一個,沒想到還是個文武雙全之輩。你今年多大?”

“回陛下的話,微臣剛過十九。”

“十九。”奚曠感嘆道,“真年輕啊。”

在場眾人:“……”

陛下,您也才二十三歲啊!人家十九歲入翰林,您二十三歲逼宮登基,更恐怖好麽。

奚曠:“你叫魏……”

“魏庭輝。”魏庭輝接話,“蹇州人士。”

“哦,蹇州。”奚曠點點頭,“這麽說來,你認識工部的孟敬升?”

“不敢瞞陛下,微臣確實認得孟大人,只是微臣先前一介白身,孟大人卻不認得微臣。”魏庭輝恭恭敬敬地回答。

奚曠嗯了一聲,正想再說點兒什麽,目光一動,忽然落在了他的腰間。

魏庭輝的腰上,除了一塊翰林院的牌子,還另外掛了一塊二指寬的木制腰牌。

如今的長安城中,男子以大方清雅為美,尤其是文官,但凡手頭有那麽一點點錢的,都會配個飾品在身上,比如這翰林院中,不少人就在腰間佩香囊、佩珠鏈、佩玉墜等。若是窮點的,那就幹脆什麽也不佩,圖個清凈整潔。像魏庭輝這樣,佩個奇奇怪怪的木牌在身上的,幾乎從來沒見過。

見皇帝盯著自己的腰牌看,魏庭輝連忙摘了下來,解釋道:“這是民間賣的福牌,粗陋物件,汙了陛下的眼,微臣這就收起,再也不戴了。”

“慢著。”奚曠道,“給朕瞧瞧。”

魏庭輝楞了一下,疑惑地遞出。

木牌落在手心,上面四個字,“鵬程萬裏”,筆跡清秀娟勁,是民間少有的好字。但刻字的木工手藝卻不怎麽樣,雖然看得出是盡力了,但偶爾有些筆畫的刻痕劃了出去,表層打磨得也不夠光滑。

“哪裏來的?”奚曠問。

魏庭輝答:“是微臣從蹇州來趕考的路上買的。當時天色已晚,有個女子還在路邊擺攤,賣這些自己刻的福牌,微臣心生憐憫,便買了一塊。除了考試要搜身那幾日以外,微臣一直把它戴在身上,圖個吉利。後來放榜那日,微臣也是戴著這塊福牌去看榜的,沒想到還真的中了。”說到這兒,他有些不好意思,“微臣覺得,這福牌確實有點靈性,便每天戴著了,讓陛下見笑。”

奚曠攥緊了那塊木牌,眼神幽深:“賣福牌的那個女子,長什麽樣?”

長什麽樣?這是什麽問題?魏庭輝一臉茫然:“當時天氣還冷,天色又暗,那女子戴著頭巾,微臣沒看清楚。”

“你可有與她交談過?”

“有。”魏庭輝一頭霧水,似乎不明白為什麽陛下會問這些問題,“那女子見微臣挑的是‘鵬程萬裏’,便問微臣是不是考生。後來她得知微臣是蹇州人,還和微臣打聽了一下孟大人。微臣說,孟大人早就去長安了,她便沒有再問。微臣還奇怪呢,她莫非也是蹇州人,否則怎麽會問這個?只是當時微臣急著找客棧落腳,便沒有再聊。”

他說完,明顯能感覺到面前的帝王呼吸變得急促。

奚曠盯著他,眼中情緒翻湧,壓著嗓子問道:“你是在哪裏見到的她?”

“麟州,九沂鎮。”魏庭輝說,“本來微臣不走那兒的,但頭一次出這麽遠的門,走岔了道,才走到了九沂鎮去。”

“她在鎮上何處擺攤?”

“這……微臣也記不清了,大約是在一個酒樓附近。”魏庭輝小心翼翼地問,“陛下,是有什麽問題嗎?”

“並無。”奚曠匆匆道,“好了,不打擾諸位愛卿雅興,朕先走一步。”

說罷,竟真的直接轉身離去,衣帶當風,越走越快,連他身後的小太監都差點沒追上。

“臣等恭送陛下。”

起身時,翰林院眾人面面相覷,都有些摸不著頭腦。

本以為陛下是來巡察公務,大家都還想再表現表現,怎麽來轉了一圈,這麽快就走了?難不成就為了問小魏大人哪買的福牌?

有活泛的人,想起陛下方才言談中對那擺攤女子的探究,又聯想起近來各地大張旗鼓的尋人啟事,不由暗暗心驚。

而魏庭輝,依舊抄著手,一言不發。

他的腰間,此時只剩下了一塊翰林院的牌子。

那塊手工雕制的木牌,奚曠沒有還給他。

作者有話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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